这是我们《新读·重庆往事》第6篇文章
上篇《解放碑高度是老虎屁股,谁敢第一个去摸它?》文:刀口
今天,11月30日,是重庆解放71周年纪念日。渝湃通过对一个女兵的回顾,来纪念她和她的团队年,风华正茂的她离开上海,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服务团,随二野大军挺进大西南在重庆渝东南的武陵山区,她扎根65年,经历了人生所有的酸甜苦辣屈原《离骚》: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▲年上海解放
年,上海。7月的清晨。
24岁的女青年张友谷踏上火车奔赴南京,一路同行的还有钱丹、陆小用等青春活泼的少女。
▲从军报国芳华美好
她们是去南京集结,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服务团的。
▲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服务团胸徽
张友谷时任上海建承中学教师,工资47元,按现在的标准,已属中产白领。她原籍湖南长沙,在抗战烽火中辗转至上海,投奔她三哥。
三哥蛮有经营头脑,30年代中期就在上海开电工电料行,并秘密加入共产党,曾以资方老板身份去汪伪特务机构76号,营救过地下谍报员李白。(电影《永远消逝的电波》主人公李侠原型)
▲李侠被捕前最后的道别“同志们,永别了,我会想念你们”
上海解放后,三哥在政府里担任要职。
“我报名参军后,三哥愣了很久,没说话;三嫂说,小妹,三哥是担心你呀,去那么远的地方——能放弃吗?”
小妹回答:“怎么可能放弃呢,这条路我选定了!”
其实她也知道,三哥是老党员,不好明着阻拦,眼里却充满不舍……
▲张友谷的三哥(前右)和地下党同事
60年后的暮春,在武陵山区秀山县一间老宅里,刀口与84岁的张友谷面对面。
▲为寻访老兵,刀口在秀山辗转
“参加西南服务团,我就算是二野邓小平的兵了!”
▲上海建承中学教师欢送张友谷从军
说罢,她拿出年7月16日上海解放日报的剪贴,报纸虽已发黄,但每个人的姓名却清晰如初:张友谷、陆小用、钱丹、文代贤、叶亿里、徐雄、王正、蔡启明……
▲每个名字都有一个触动人心的故事
每个名字都是一张青春灿烂的笑脸。
陆小用,时年18岁,原名陆珊璐,是个漂亮的小姑娘。
小巧玲珑的她正在上海产科高级职业学校读书。父亲听到她报名参军,老大不乐意,说,就你这么个小人儿,到了大西南能派啥大用场?
“父亲是想阻拦我。我想既然不能派大用场,索性就把名字改成了陆小用!”
——这是个倔强的姑娘。
▲着军装的陆小用
18岁的钱丹在南京集结后,于9月初染伤寒,高烧不退,医院。她所在大队送去3人,只有她幸存下来。
那时治伤寒没特效药,只能用奎宁退烧,从9月住院到11月,身高一米六的钱丹瘦得只剩70斤,头发脱落。
钱父是上海《新闻时报》总编辑,专程由沪赶到南京看女儿,打算接她回家。
钱丹执意要去大西南,父亲说大军早已开拔了,“那我乘船去追!”面对倔强的女儿,父亲让步了。
两人抱头痛哭一场,父亲怏怏离去,钱丹一个人乘船追到了重庆……
▲所谓父爱即是担忧也是放手吧
“60年过去了,我们一直在内心追问:当年为什么参军,为什么要离开上海,甚至不顾生死从家里跑出来?”
张友谷轻轻地感慨着,“那就是为了追求真理、自由和幸福。我们的追求很单纯。”
每一代人的青春,都是时代的使然——这是一个不好深议又值得追议的话题,且似乎逢“9”总有响动:
:五四的北京街头;
:井冈山的武装割据和暴动;
:大批青年分别加入国共武装,抵御外辱;
:大江大海,星月无边,一批青年去了台湾,更多青年参加共产党军队;
:狂热中大炼钢铁、放卫星;
:文革中两派愤怒地互怼撕逼;
:恢复冷静,参加高考,笑唱着“再过二十年,我们来相会,伟大的祖国,春光更明媚”
…...
张友谷们用青春,作出必然选择。
▲西南服务团的女战士们
刀口若有老铁,请莫要讪笑他们那一代人的选择——离开了时代背景,永远无法从灵魂深处去认识一个人。
不是吗?
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服务团,是根据邓小平的建议成立的。从大局看,解放和接管西南诸省,需要大批干部。
可干部从哪里来?邓小平提议自己培养。
西南服务团于年6月25日在南京成立,宋仼穷仼总团长,全团1.7万人,除从老区抽调的人外,新招收的学生有1万余人,其中上海人,南京人,其余来自苏南、皖南等地。
全团按军事编制组建,跟随二野挺进大西南。
▲二野吹响进军大西南的号角
▲行军打仗,山高水险又何妨
年7月28日,南京。
二野司令员刘伯承,在欢迎上海团的开学典礼上,称投身进军大西南的热血青年是“炎黄子孙优秀儿女大义昭然的壮举”;
二野政委邓小平说:“我为你们能参加解放战争的最后一次八千里路小长征而鼓掌……”
台下掌声雷动。
“这些话,我在心里记了60年。”张友谷说
▲在南京的张友谷,心潮澎湃
南京,天气很热。
青年们的心更热,那就是大西南在召唤!
10月,出发的日子。
▲张友谷和战友在南京集训
“我们犹如一股新鲜的血液,注入浩浩荡荡的刘邓大军。我们并不知道,这一走,就从上海人变成大西南人。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……”
张在日记里写道。
▲上海人民欢送自己的子女进军大西南
她编入第4支队,整个支队千余人,主要任务是接管川东南的酉阳、秀山、黔江、彭水及涪陵等地区。
11初,4支队抵达湖南常德。
常德是二野进军西南的前进基地,几十万大军在此集结;西南服务团也在这里休整学习,“刘邓首长的指示传达下来,告知前方是少数民族地区,要特别注意尊重民族习惯,纪律也更加严明。”
▲行进在大西南征程的战士们
万箭凝聚,蓄势待发。
年11月1日,二野发起川黔作战,其主力和四野一部从北起巴东、南至天柱公里的战线上,对守敌全线进攻。
一路摧枯拉朽、势如破竹!
▲二野战士冒着敌人的炮火突破川湘
当时确定的基本建政程序是:二野打下一座县城,往前追;西南服务团就跟进,一个县留一个中队,大约五六十人,配备有武器。
据《二野档案》记载,西南服务团走得最远的支队行程超过里,随野战军直抵云南瑞丽边境。
张友谷随中队留在了秀山。
▲二野大军从浮桥上渡过清水江,进入秀山
秀山,地处武陵山腹地,建县于乾隆元年(),系渝东南门户,年划归重庆管辖。
年11月6日晨,二野12军王近山部发起进攻,次日秀山宣告解放。
“我们中队的任务包括建立新政权,发动群众,清匪反霸,还有就是为过境大军提供粮草补给。”
▲秀山县政府成立当天,张友谷(右二)和战友合影
秀山县新政府颁发的第一号布告,就是张友谷受县长于吉仁的命令去印刷的。
“当时我被任命为秀山中队团支部书记。印布告前,听老乡讲县城东头有一家印刷厂,是石印机,得几个大汉把石头搬起来印。
我们中队是夜里进驻秀山的,对县城没啥印象。第二天一早我走出县政府,见四野荒凉,
问老乡:县城在哪儿呀?老乡听了呵呵大笑说,大军,你脚下站着的地方就是县城啊!”
县城确实太小了!居民仅三四千人,不及今天一个镇。
▲现在的秀山,是几代人芳华的结晶
但秀山的战略地位,让刘邓首长高度重视。
年12月1日,刘邓首长抵达秀山,进驻凤鸣书院。邓小平召见了秀山中队全体成员,说,“秀山是我们在四川建立的第一个新政权。大部队过境后,地方反动武装很可能反扑,你们要做好打游击的准备……”
▲刘邓首长在凤鸣书院作战略调整
果然,大军过境后,反动势力便兴风作浪,纠集起五六千土匪向县城进攻,“我们被迫转移到酉阳县。18天后,才由正规军重新收复了秀山县城。”
期间,全中队58名队员,经受了严峻考验。
张友谷和战友们每天荷枪实弹,“一有风吹草动,就要反击,那些日子特别紧张。”
▲行军途中的西南服务团
转战中,她最敬佩的是县中队的赵连长,“他是山东过来的老八路,魁梧,手像蒲扇。一天夜里,我们正穿过一条山沟,突听山顶人声嘈杂。赵连长侧耳细辨后,大骂:他妈的,老子的机枪还在他们手里,不行,得要回来!”
原来,刚建政时,为瓦解这股土匪,县中队给他们赠送了机枪,以期招安;没想他们还是反水了。
赵连长不顾劝阻,带两个战士提着驳壳枪冲上山,不一会就扛着两挺机枪下来了。
一问,原来土匪也自知理亏,乖乖还了枪。
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,但却是史实,载入了县志。
转战中,张友谷遭遇危险。
人有五急,来势不由人——
男人行军时可以边走边解决,女人就得找地方蹲下。
这一蹲,竟出了意外——当她从草笼笼里钻出后,十几个土匪用枪指着她。
▲情景再现
曾在川东剿过匪的陆小用说,“四川土匪和东北座山雕那样的悍匪还是有区别的,除匪首外,他们大多是被裹胁的农民,平时就是老实巴交的种田人,人虽多,但不凶悍。”
见到军容整洁的张友谷,土匪心是虚的。
张镇定下情绪,义正辞严地警告他们:“休敢动我一根毫毛,看大军打回来不收拾你们!”
土匪果然没敢动她,直到我军打回秀山,看管她的土匪望风而逃,留下长短枪17支。
张友谷把枪支全部交给了组织——这应该是她青春灿烂的高光瞬间,但她却从此坠入人生的至暗时刻。
中国的很多事情,原本简单。
但很多简单的事情,又被人为地复杂化。这就叫内耗,内耗损人不利已,又让当事人身心俱疲、痛不欲生!
很多老铁对此恐怕都有体会。
就张友谷被解救一事,虽说组织上立马给她做出了结论,但结论仅在内部传达,民间却突然谣言四起,说她做了土匪的压寨夫人!
▲中国最后一位压寨夫人
是谁这样恶意中伤呢?——永远没答案!
她调离县委,到供销社任一般干部。
为正清白,她专程去长沙作了体检,证明没被土匪奸污。
但这没用。
为不沾扯麻烦,她终身未婚。
张友谷是一个端庄、健康的青年女子,她渴望爱情、渴望婚姻,但谤言如山,她只能把一切渴望深埋心底,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中生活了数十年!
老资格的三哥曾委托关系,想把她调离。
她拒绝了:“如果我调走了,谣言就可能被坐实了。我凭啥走?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!”
当刀口辗转寻访到张友谷时,老人出于信任,向我打开了部分心扉。那些封尘已久的往事,并无惊心动魄和壮怀激烈,却真实得让人难受——
▲那些传播谣言的人,或许从不在意对别人造成的伤害
她说,最痛苦是夜深人静时,所有的委屈不知该向谁道;
过年时最孤独,所有战友都成家了,自己却单身一人;
直到80年代,她才第一次回上海探亲,同辈中的亲人差不多都走了,营救过李白的三哥也走了,惟三嫂还在。
三嫂说,你当初就不该去秀山那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,让你三哥担心了几十年。
话不投机半句多,张友谷越听越上火:“你们就走你们的阳关道吧,我过我的独木桥!我的路,我晓得怎么走!”
姑嫂不欢而散。
未曾想,三嫂临终前,切切叮嘱儿女们:“你们姑姑走的路是对的,你们今后可要去看她呀。”
这年除夕,秀山大雪。
她枯守家中,突然有人敲门,拉开一看竟是侄儿侄女们——“他们从上海远行千里来看我,我好感动!”
那一刻,她泪如泉涌。
此后,每逢重大年节,后辈们都要从上海来看她,“让我觉得三哥还在身边。”
这是家的温暖。
▲被人挂念,有人记得,是幸福
60年来她一直孤身一人,“但我不孤独。当年邓政委过秀山时对我们说,同志们要努力啊,我们今后还要把铁路修到秀山。58年后,渝怀铁路修通了,他的遗愿实现了……”
▲商报图形朱小白制
她平静地叙述着。虽往事纷纭,她却清晰如昨。
刀口突然问:“你真不后悔当年的选择吗?”
她沉默了一会,平静地说,“不后悔,我都80多了,用不着再说假话。”脸上波澜不惊。
▲张友谷:这一生,我无悔
屋里很静。刀口突然转过头去,想哭……
想哭的含义很多,不仅仅为她至暗时刻的遭遇!
5年后的年,张友谷去世,享年八十有九。
当地人以一个老兵的礼仪,为她举办了郑重的葬礼——这离她入驻武陵山区,已整整65年!
刀口不知道她那些久留心底的诉说,在65年辗转归队后,能不能释然?
也不知当年从上海出来的余青年男女,大多渐行渐远了——在这个日渐忘却的年代,他们在重庆、在大西南山地留下的足迹,还有几人能辨识?
▲在这个流行离别的时代,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告别呢?
他们当年最喜欢裴多菲的诗——
生命诚可贵,爱情价更高;
若为自由故,两者皆可抛。
?
而裴多菲还有另外一首诗——
我是你的,我的祖国!
都是你的,我的这心、这灵魂;
假如我不爱你,我的祖国,
我还能爱哪一个呢?
▲他的诗歌,拨动了一代中国青年的心弦
不可否认,世间难有不朽,文字也会过时。
面对上一辈人的选择,刀口写作态度慎重。
当国家、民族、爱情、大义、家人和情怀融合纠结在一起时,什么才叫返璞归真呢?
谨以此,纪念二野西南服务团入渝71周年。
▲走出半生,归来仍是少年
▲不论我们经历多少磨难,也要一直心怀美好
(渝湃编辑部向本期采用的照片和视频的作者致谢。因无法联系作者,请见刊后联系我们,酌付薄酬)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